在工业化中后期的珠三角腹地——至少我居住的小城——已经没有了农民。原来的农民一夜之间洗脚上岸,蜕变成了市民。桑基鱼田,蔗基鱼塘,大都起了高楼,盖了厂房,羊肠田塍被纵横大马路覆盖,只有被楼盘、工厂和道路切割后,剩下的还来不及开发的犄角旮旯,残留零星荒芜地块。要么被开发商圈地,闲置着疯长野草;要么被花农利用起来,或开沟植树,或摆盆种花。因此,珠三角的这类花农就有点另类,他们既不像花卉公司那样财大气粗,连片成块,规划种植时髦鲜花,赚得盆满钵满,也不像普通农民一样种植五谷杂粮,春种秋收冬藏,只能见缝插针,种点应节的菊花年桔,小打小闹,找点日子钱养家糊口。这类花农有不少是外地流落来的打工仔,也有些本地的大叔老妈,大都是被现代工业高新技术淘汰了的剩余劳动力。他们学不来花卉公司的新技术,种不出大公司的新品种,他们的花卉不可能乘高铁坐飞机周游列国,辗转于商场情场,流连于灯红酒绿,被政坛领袖或是风流女郎青睐热捧。他们或移栽绿化植物,或盆栽年桔黄菊,一年四季的主要收入靠买年花。春节临近,珠三角年味渐浓,逛花市、挂春联、备年货,到处都洋溢着节日喜庆。湾区花正开,喜粤过大年。广东人过年讲究行花街、买年花,图个吉祥好意头。春节前半个月正是花农忙碌与期盼的黄金时节。阿发和阿财,年过五十,以前都是某大型家电企业生产线上的普工。阿发是本地人,阿财是四川佬,两人在流水线上搭档多年。年深月久,知根知底,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。阿发在城中村有一间逼仄的老宅,两层,两间厢房,夹在巷子最中间,门前巷道不足两米,三面更是一米半米之隔,亲嘴楼:老旧,黢黑,潮湿,沉闷。阿发一子一女,女儿远嫁,几乎是对年客;儿子读书不上进,吊儿郎当,没考上大学,早早进厂打工,跟一个外地打工妹恋爱上了。打工妹初中没毕业就来了打工,“老革命”成了“工油子”,一心一意要嫁本地郎,做个出租婆。村里这几年每年分红,家里日积月累有了一笔大钱,都给了儿子买房结婚。近年来房价比十年前翻了三番,儿子买了新房,结了婚之后,还欠四十万房贷。婚后儿媳妇老是责怪阿发穷鬼命根,只晓得加班,捡破烂,喉管里抠出几个养命钱,死死捆着藏在柜子里起霉生虫,就不晓得在房价飞涨之前见机而作买房囤地!吃不穷,穿不穷,没得算计一世穷,害得她打工流汗流血挣钱还房贷。婚前乖巧良善的儿媳妇,结婚两三个月就变得母老虎一般,整日里数落他,不时在老宅里摔盆打碗,踢狗追鸡。最初阿发向她解释:小崽幼小,老伴久病拖死,哪里有心思有余钱买房囤地?如不是这几年搞大开发,村里大量卖地,哪来的存款?儿媳不理不睬,不断吹枕头风,暗地里唆使儿子不断盘问老爹分红情况与存款家底,甚至暗示阿发卖了老宅租房住。阿发多次交底,实在是竹筒倒豆子,一个籽儿不留。阿发堂兄弟们谆谆告诫他:你年过半百,一定要留住老宅做最后的归宿,千万不要替儿子贷款!现如今哪个年轻人没房贷没车贷?两个年轻人一结婚就有房有车,就算是打工,这四十万房贷也扛得住。没见过这般啃老不留骨头的白眼狼!为此,父子俩咕咕咚咚斗着气,整天如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。阿财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自己打工二十几年,存了五六十万预备养老。一日,阿财找到阿发,愿意无息借40万给他,打发儿子儿媳,搬进新家分伙,息事宁人。阿发思虑再三,又向几个堂兄问计,最后三人六面现场借阿财20万给儿子,这20万阿发承诺还。儿子儿媳才默无声息搬家。留下阿发孤独一人厮守老宅,兀兀穷年。从此,阿发再也没有踏入儿子新房门槛半步,父子间鸡犬之声相闻,老死不相往来! 儿子儿媳搬走了,老宅剩下阿发一人,清静是清静,只是清静得了无生气,宅子犹如坟墓,鬼气森森。阿财在阿发村中租房,也是亲嘴楼底层,一样的老旧,黢黑,潮湿,沉闷,而且只有一间卧室,两人共用卫生间。阿发诚恳邀请阿财住进自己老宅底层,租金抵借款。比起他原先的租房,至少要宽大一些,还有独立卫生间。阿发搬上二楼,一楼的另一间房子也不出租了,做了杂房,堆满了破旧杂物。两个老单身,惺惺相惜。不久两人打伙同食,AA制开支,清吃酒,明算账,财上分明大丈夫,相依为命好兄弟。阿财家在川西北大山里,他很早出来打工,妻子留守家中,两地分居,一年难得一两次相见,自是日久生疏。村长乘虚而入,勾搭成奸,长期霸着他老婆。事发之后,一番打闹追杀,离婚了事。村长婆娘舍不得她的富裕之家,死活不离,黏住村长不放手。阿发老婆离婚之后带着独子远嫁浙江,据说日子过得红火——也只是据说而已,阿发无由见面,一直在这里打工,单身熬到老。新冠肺炎之后,工厂改造升级,大量购置机器人,生产线工人大批量淘汰。阿发阿财双双下岗,没工可打。阿发回家之后,扭转了邻居家的自留地,整合自家一点剩余土地,买了花盆,重操旧业,带着阿财一起种花。他俩春天栽种,酷夏培苗,炎秋壮果,入冬控制花期。上千花盆横斜成线,年桔硕果累累,鲜花次第开放。两个老人日夜盘算着今年收成,满怀期待。不料一场新冠肺炎由武汉迅速南下,年底时波及岭南。人们戴口罩,宅在家,非必要不外出。流动人口急速减少,年关在即,花盆摆在路边,少有行人问津。加之,天公作对,连日阴雨,北风呼呼,冻雨凄凄。眼见着这些鲜花时果无人购买,过了年三十,全都糜烂在地里,心里火辣辣痛着!年三十午后,阿发左手一瓶“红米酒”,右手挥舞镰刀,发疯似地砍杀黄菊年桔,双脚踢得花盆哗啦翻滚。阿财狠命拖住他,让他去田间工棚歇息。他也愁眉不展,紧锁眉头。快天黑了,盼星星,盼月亮,望眼欲穿,见不到几个买花人。阿财向阿发商议,与其烂在地里,倒不如装上一车,悄悄地摆在社区养老院“余荫院”大门两侧,给老人们一个惊喜与祝福。当他俩摆好盆花之后,已是夜晚十点多,风停了,雨歇了,路灯明亮,城市温暖。回头一看,心情随之焕然一新,双双携手,回家搞年饭去。
花 农
文/刘全胜
季节被你梳理成一畦一垅的美观
日月被你装扮成一盆一钵的靓丽
你用艺术家眼光 修剪
一束一捆的灿烂笑容
良辰美景 祝福与期望
都在你手心中
茁壮成长 含苞待放
-
时光 在鲜花馨香里
在绿叶陪衬下
渐次消瘦
瘦成一束丁香抑或玫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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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细碎土块
已经不知疼痛 即是肥沃
也不再生长水稻 小麦或大豆
因而更加妖冶出众
更加招蜂引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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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 经年累月地开放与败落
你 已经麻木
人世间的花花草草 以及
绯闻 爱情及其传说与故事
不属于你 只属于有钱和有闲
你只是一件为他人作嫁的新衣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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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改革开放新时代
花农成了农民中的时尚人物
远离饥饿 贫寒和尘世俗务
游弋并流连商场 情场与战场
怀揣幸福 胸藏欲望
在夜的暧昧中 绽放张扬
2009.2.18深夜醉后复醒时
(本文系水缘文学(ID:sywxwk)原创首发,作者:刘全胜)
刘全胜,籍贯湖南郴州,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员。已发表或获奖作品逾500篇。长诗《涅槃•新生》于2021年10月荣获第三届“容桂总商会杯”草明工业文学奖(国家级)一等奖。诗集《情意绵绵》获得2021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,并交由云南出版集团/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,于2023年3月又荣获“顺德区2022年度最佳文学作品——年度诗歌最佳作品”。《世相——刘全胜小小说100篇》再次获得2022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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