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，我20岁，已是乡建筑队施工员。乡建筑队队长是我三叔，砌砖的大工和打杂的小工大多数是我们乡里的农民工，乡里乡亲的左邻右舍，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文盲或半文盲庄稼汉，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，只有我高中毕业。两年前高考差了7分名落孙山，爹问我，补习吗？三叔说，补个球，跟我找钱去！我乘杆下滑，跟着叔来到了工地。三叔只会写自己的名字，差不多是光眼瞎。建筑队业务日益拓展，要建高楼大厦，需要有个看得懂图纸懂得现代管理的角儿，顺理成章把我顶上来。三叔向我许愿，好好干，多多琢磨，上了道道，还差那么一点点火候，队里以后送你上业余大学去淬火。我现在已经在某大学读“土木建筑系”函授，也是个真不真假不假的大学生，尽管每天混迹在工地烟尘中，内心还是时不时升腾起某种莫名的理想与骄傲。两年来，我进步很快，工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方方面面的领导、师傅和工友都对我都很满意，我也就全心全意一天24小时钉在工地上，有了不大不小的成就感。工地大工师傅都是清一色青壮年男工，小工八成以上是男人，有五六个少妇，梅子是唯一一个黄花闺女，她还是我和三叔去咱们乡最偏远的村子里带来的。她爹是我们队里的老师傅，一次高空坠落，住院小半年，保住了老命，却成了瘸腿。家里折了顶梁柱，塌了半边天。我和三叔送他回老家时，老师傅拉住三叔的手，把正在读高二的梅子交给了我们，带到工地，临时安排做小工。老师傅与三叔是拜把子兄弟，三叔悄悄跟我说，让她跟队做一段时间，寻机把她抽调出来当出纳，或者去管理工地食堂。那天下午开工，工友们都在吃杨梅，有的酸得龇牙咧嘴，有的酸得撮口仰天，少妇们酸得捧着肚子咯咯地笑……我问，哪来的杨梅？梅子脸上立马生出朵朵桃花。她故作大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早藏好精挑细选的杨梅递给我：“喂——给你！”我慌忙摆手，逃也似的上了脚手架，躲在人群背后偷偷地流口水。回头瞅见她扭转头，嘟着小嘴，脸上罩着一片红云，立在那里尴尬不安。我知道是她带来了杨梅，那次我去她家，看见她家门前山坡上就有几颗好大的杨梅树，亭亭如盖，浓荫匝地。我当时好生感叹：“好大的杨梅树呀！”梅子立马回嘴：“等明年端午时节，我摘了梅子，送你解馋哦！”两年了，说话当真，梅子兑现了诺言。梅子长得一表人才，要身条子有高度，要脸蛋子有模样，整日里嘻嘻哈哈，蹦蹦跳跳，不知愁为何物。自从她来了，三叔一有换洗衣服，她就偷偷拿去洗了，晒干之后，折叠齐整，悄没声息地放在床中间。大伙儿都住工棚，简陋至极，极少上锁。我和三叔住一间，一架高低床，我睡上铺，叔睡下铺，进门一张大办公桌横着，桌上置一套茶具，热天一台电风扇，看上去有点队长办公室模样。梅子每次帮三叔洗衣服时，捎带着把我的脏衣服一并洗了，分开折叠好，齐齐整整放在床中间。我都不好意思，多次跟她说，不麻烦你了，我自己洗。她总是咯咯一笑，甩出一句：“顺带呢，又不是特意为你服务，一件是洗，两件也是洗。”宿舍也被他偷偷地收拾得格外整洁。每次清洁过后，三叔都笑得合不拢嘴，有意对我说：“这妮子，懂感恩，好样的；谁娶了，谁走运；家有贤妻，福佑三代啊！”夕阳落山，金辉洒地，河边杨柳，微风拂水。大桥上一阵下班回家潮涨落过后，华灯初上，城市开启夜生活，逐渐安静闲歇下来。收工时，工友们一窝蜂散去，我得自觉殿后，收拾好烂砖头散沙子，关好机器电源，清洗搅拌机，整理好散乱一地的工具，检查其他安全隐患……每天都得加班个把小时。我远远望见梅子倚在大桥栏杆上。她面朝江面，点数着水面泡沫，眼瞅着如梦如幻般破灭，时不时抬头朝工地搜索一眼。我知道她在等我。我的心跳砰砰加快，仿佛一头小鹿撞击胸脯，一不小心就要蹦出来。我整了整工装，故作镇定，装作闲庭信步，须不知她早看出我双脚颤抖发跳，步子凌乱羞怯。“给你——”我走近她，她从衣兜里掏出捂了一下午的那包杨梅塞给我。她俏皮地怼我：“明知故问，磨磨唧唧，你坏——你坏——”小巷的月光灯影下，投射一对相依相偎的俊男靓女剪影，醉了人间五月风！
五月的杨梅熟了
红晶晶的像出嫁的姑娘
羞涩地垂落在
绿色的面纱里
五月里姑娘的脸
像红透的杨梅一样
羞羞答答地从大山深处
带来了熟透的杨梅
从此
工地的汗臭味里
又挤进了这酸甜的惊叹
-
少妇们酸了
酸得捧着肚子咯咯地笑
姑娘们酸了
脸上现出了朵朵桃花
孩子们酸了
酸得甜甜地蹦跳
我已庄严宣布
男子汉不吃这鬼东西
可终究经不起她的诱惑
躲在人群背后
偷偷地流口水了
偷偷地瞧
她那张红透了的脸
咳，我的神情被她窥见
我心儿酸了
溜溜儿爬上高高的脚手架
-
孤寂追赶着黄昏
追赶着伙伴们散工回家
大桥边，她
羞涩地低着头
默默注视江面上的泡沫
一个个数着，看着它们破灭
一如梦幻般的爱情
我知道，她在等我
悄悄地走近她
她，只留下一句“给你”
和一包熟透了杨梅
我偷偷地咀嚼
这酸甜而羞涩的颗粒
我心儿酸了
辛酸和小巷一块加深
小巷酸了
我的城市酸了
1986年端午
最初发表在永兴县文化馆《茶花》报第二期上，1987年5月20日。《五月的杨梅熟了》荣获一九八九年《茶花》文学报1-14期优秀作品评选一等奖。（本文系水缘文学（ID：sywxwk）原创首发，作者：刘全胜）
刘全胜，籍贯湖南郴州，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员。已发表或获奖作品逾500篇。长诗《涅槃•新生》于2021年10月荣获第三届“容桂总商会杯”草明工业文学奖（国家级）一等奖，奖金税后一万元。诗集《情意绵绵》获得2021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，税后一万元，并交由云南出版集团/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，于2023年3月又荣获“顺德区2022年度最佳文学作品——年度诗歌最佳作品”。《世相——刘全胜精短小说１００篇》再次获得2022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，奖金税后一万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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