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至今清楚记得,那是1975年的冬至。那年的冬至下了场无比大的砟子雪,米粒大的雪粒子打在瓦棚上哗啦啦炸响,好像天老爷暴怒横撒几把石砾子,活蹦乱跳,噼啪作响。这些调皮捣蛋的雪粒子钻过瓦缝,直入我单薄破旧的棉袄里,冷得我瑟瑟发抖。我缩紧脖颈,一头枯黄头发长而乱,像绝了一只假抱窝的懒鸡婆。我趿拉着二哥的破解放鞋,冻得浑身发抖,拉着我娘的衣角小声叫喊:“我冻——我饿!”牙巴骨噗噗噗地打颤。我娘和我姐在推磨磨豆腐,我没有石磨架子高,闲在一边。我姐使劲推磨,热汗蒸腾,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少女青春的热血光芒。她往左边对准我就是一脚,顺势又是一脚踹倒了右边的老黑狗,老黑狗汪汪叫着,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进了柴房。我娘斜了她一眼,忍住气没骂她,今天必须哄着她磨完这锅豆腐。娘又示意我去披厦柴房里烧火,既要烧热水做豆腐,又可安顿我烤火热身,免得我碍手碍脚。我拿了一本缺页《水浒传》,边烧火,边津津有味地读着,——我娘就喜欢我读书的样子。火烧胸膛暖,背后生风寒。一股雪风刮来,呼呼啦啦,打开柴门,我的后脊梁骨冷得一个激灵。只见我爹肩上杠着一个化肥袋,鼓鼓的,沉沉的,一瘸一拐地闪进门来。他一进门便嚷开了:“翠花,快来,肉来了,打牙祭喽!”随即卸下,放在磨架旁边矮桌上。我娘屁颠颠赶来,从袋里拿出肉来,一大坨猪前腿,连脚齐肩,有三十几斤重。我娘力气小,示意我拖住化肥袋底,她下力拖了出来,顿时眼放灵光,啧啧不已。我爹示意她小声——闭嘴,担心隔墙有耳,叫人生妒,惹出是非来。随即吩咐我娘解刀,哪块肉切下,立马煮一大锅,一家人打牙祭,吃顿饱肉;哪块肉走油锅,做成坨坨肉;哪块肉梳成条,挂几串腊肉……我父亲9岁没了娘,10岁发疟疾,左脚萎缩,轻微残疾,走起路来,一脚高一脚低,摇摇晃晃,空手慢行,要仔细才看得出来,挑百斤走百里,实在不行。因此,病愈后,跟了曹家洞熊师傅学做油漆匠。几十年勤学苦练,成了声名显赫的一代名匠。熬光油,做老漆,技术过硬;描花漆朵,书法贴金,艺术精通;婚娶家具,雕梁绘栋,无所不会;红白喜事,主持司礼,对联祭文,有口皆碑;最为奇绝的是油漆棺材,滴水不漏,保证全尸入土;兼及巫医算卦,堪舆算命,堂会歌诗,几乎全才全能,通天切地!这回是公社书记的老父亲死后,藏尸祖厅,请的油漆师傅技术不过关,尸水从棺材一角渗出,始则针头大,汗粒般冒出,继之拉丝成线,恶臭难闻。乡里风俗,老人荣归,尸体不全,子孙造孽,家运破败,不祥之兆。书记急得如鳄鱼池子里的猴儿般跳窜,急急下令,征调油漆师傅补漏。乡食品站的肖屠夫闻信主动请缨,深更半夜赶到我家,来请我爹。我爹迟迟疑疑,插手他人手艺,生怕坏了行规,惹上麻烦。肖屠夫是我爹老庚,深知手艺人规矩,抓头挠腮,诚惶诚恐,赌咒发誓,千万千万保密。黑夜潜行,当晚送回,神不知鬼不觉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肖屠夫话未说完,一把背起我爹的工具箱,护着爹连夜赶去。我爹手到漏止。当即约好第二天七八点光景,要我爹到马家坳亭子里等他,他在马家坳杀猪,拿回书记送的大礼。我娘做厨是把好手,在村里婆娘堆里数一数二,她手脚麻利,飞快解刀,把个偌大的猪腿分解完毕。当日中午,煮了一大锅坨坨肉。我娘吩咐我到邻村喊来择日明年正月初六过门的大嫂过来开荤。我爹勤快,开垦几块山土,种了不少红薯。这时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有些宽松了。红薯挖来,留下品相好的作主粮。我们村山多田少,稻米不够吃,家家户户都得添些红薯、高粱、豆类瓜果佐餐,才能填饱肚子。我娘把一些次品脚料薯仔煮酒,蒸馏出红薯酒。我爹带着我们上山摘金樱子、挖草药、取野果,配搭成药,泡一两瓮药酒,养生健体。今日席上,一大脸盆坨坨肉,我爹说:“吃,管饱!”不像以前吃肉数数,每人最多两坨。我爹还特意添了一个酒杯,第一次恩准我喝酒,他说:“小三子也过十五岁了,高中快毕业了,知识分子啦,可以喝酒了哦!”我小时候多病,十五岁了,还像个细伢子,枯瘦矮黒,弱不禁风。那个春节,我爹和我兄弟三人,每天晚上对饮几盅。从此,我开始疯长,窜高抽条,出落成一条汉子。我大哥结婚没足月,大嫂的肚子凸鼓起来,遮掩不住了。知情人都取笑我哥偷腥,秧田里出禾穂——毕竟那时候未婚先孕还是偷偷又羞羞的事儿。我那时整日魔怔般偷偷学习写诗,有几句诗自己最为傲骄:
男人们躲进酒碗里制造温暖和激情
女人们躲进男人的臂弯里制造爱情和孩子
整个冬天 那片片鲜亮的腊肉
照亮我的心境
沉静而纯洁
犹如这漫山遍野的雪
我特意买了新笔记本,悄悄抄写送给我的同座女同学。我那女同学,若干年后在一次同学聚会时,酒后爆料说,她当晚读了我的歪诗——一夜无眠!(本文系水缘文学(ID:sywxwk)原创首发,作者:刘全胜)
刘全胜,籍贯湖南郴州,广东省作协小小说学会会员。现为永兴县五星学校高三语文教师。已发表或获奖作品逾500篇,上百万字。长诗《涅槃•新生》于2021年10月荣获第三届“容桂总商会杯”草明工业文学奖(国家级)一等奖。诗集《情意绵绵》(39万字)获得2021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,并交由云南出版集团/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,于2023年3月又荣获“顺德区2022年度最佳文学作品——年度诗歌最佳作品”。《世相——刘全胜小小说100篇》(20万字)再次获得2022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,已交出版社审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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