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家中满崽。家乡有言:公公奶奶爱头孙,爸爸妈妈痛满崽。我六岁了,有妈妈肩膀高了,还馋着老妈的奶子,时不时把头拱进妈妈宽大的对襟衫里找奶吃。妈妈推不脱,把我拉到一边,让我止干瘾。我咬着妈妈干瘪的奶子,半天吮不出一滴奶水,跳着脚,狠着劲,把妈妈的奶头咬了一口,牙印历历,血迹斑斑,痛得妈妈一巴掌扇得我耳鸣目眩。我爸一把拖开我,用力过猛,旋转了两圈,经他有力的手带着,才没倒地。爸找个猪草背篓挎在我脖子上,“羞羞——羞——,扯猪草去!”我妈改口:“你姐姐扯猪草,你去放牛。”我才得令悻悻然溜走。我喜欢放牛,在我幼小的心灵里,固执地认为扯猪草煮猪潲,蒸饭煮菜,洗衣浆衫,扫地抹灰,描花绣朵,诸如此类,都是女人活计;而放牛砍柴,种地收谷,挑担行脚,喝酒打牌……这些才是汉子本分。因此我愉快地接受放牛任务。分田到户之后,我家养了一头水牛牯子,重达千斤。它四脚如梁柱,背宽如大象,颈粗赛水桶,牛角弯弯似半月,通体黑毛水亮,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,浑身散发雄性激素和斗牛力量。梨田驾耙,拉车赶路,天下无双;打架斗殴,趴跨母牛,老子第一。别看它斗狠使勇,威风八面,可他在主人面前却温驯服帖,俯首听命。我牵着它,小声命令:“黑牯,嘘——嘘——”,它就老实停下,站立不动,俯首贴耳,让我踩着它的头,扶着它的角,顺着脖颈爬上牛背。我坐在牛背上,俨然将军骑在骏马上耀武扬威洋洋得意。我也待它如亲弟(可惜我没有弟弟),上山放牛,自觉割满一背篓青草,以备夜草,给它加餐;下山回家前,赶着它到水塘浸泡洗澡,为它梳毛理发,挠痒捉虫。因此,我的牛壮实,健康,干净,威武。人见人夸!一天,春风拂煦,春阳温暖,我正骑在牛背上悠悠然披襟迎风,吹着口哨,打着吆喝,准备回家午饭。突然,邻村的两个牛群汇合,一头母牛屁股上挂着一串哈喇子,我的大黑牯骚动不安,巅起脚步,差点把我摔下牛背。只见它耸起鼻头,涎皮赖脸,伸头嗅着母牛屁股,一副色色骚劲儿。母牛扭着屁股跑了,黑牯一路追赶。不远处碰上了下湾里“花狗”——“花狗”是我老表家的大水牛。它们是一对冤家,碰在一起保准斗架,两头牛年龄体型相仿,旗鼓相当,斗过无数回合,不分胜负。我两老表家约定,以水库为界,他家放牛往水库下面走,我家往水库上游走,永世不见面。只见两头牯牛赛跑着相向对冲,在山脚荒土坪碰撞,砰的一声巨响,两头牛翻身滚下土坎,爬起来追逐着沿山路跑远了。吓得我赶紧爬到歪脖子大樟树上,既害怕颤栗,又兴奋紧张,站在树杈上呐喊尖叫。等我回过神来,牛已经跑得远远的。好在表哥是成年人,有经验,一路追着,把他家的“花狗”逮住。告诉我黑牯在哪里,我才顺利找到它。只见黑牯脖颈与耳背撕开几道血口子,我抱住黑牯流泪痛哭。黑牯却摆着头,昂首阔步,好像得胜归来的将军。我转悲为喜,一巴掌把一只牛虻拍死在它肉肉的屁股上,黑牯得意地哞哞欢叫,撒欢蹦跳着回家。深夜梦中,我抖得床板砰砰响,高声大叫,“喔——呵,喔——呵呵……”惊醒我娘,她伸手进入被褥试探,我一身泠汗,好像落水的鸭子。我娘忙把我拖出被褥,剥掉内衣,擦拭一遍,然后翻过被盖,陪着我睡了一宿。第二天起早,老娘煮熟三个鸡蛋,用捞箕装着,伸进自家水缸里捞三下,又急忙下坡赶往井边,把捞箕伸进水井里捞三下,不停地拖腔拿调大声喊着:“满崽子,丢了的魂魄归来,跟着妈妈回来,平安回来,回到家里来啊——”每趟半里路远,如此一路来来回回,倒腾七个回合,七七四十九遍,为我喊魂。喊魂完毕,娘又装了香,点燃蜡烛,烧了钱纸,她口中念念有词,敬天敬地敬祖宗。拖着我在祖宗灵堂牌位前下跪,匍伏在地,拜了三拜。礼毕回家,把我藏在卧房门旮旯里,把三个鸡蛋塞到我手中,嘱咐我一口气吃了。不知怎的,瞒不过大我一岁半的三姐,她神不知鬼不觉探身挤进门里,门枢吱呀一声,细若蚊虫,她伸手讨要鸡蛋。我娘神仙下凡一般,探手打了她手心一巴掌,黑虎着脸低声吼她:“喊魂的东西,你也要,馋嘴儿!”我赶紧吞吃,噎得眼泪暴渣,伸脖张嘴,活像噎食的长颈老鸭!
牧归的童年
文/刘全胜
童年 把幼稚深藏在
妈妈宽大的对襟衫里
捏她肉肉的大腿
闹别扭儿玩
妈妈讥笑我
是个长不大的孩儿
-
有一天 我从妈妈的对襟衫里蹦出
心系在木棍拴住的牛栏
公牛角锥立
刺入辽阔苍天
好奇 从公牛发达的肌肉毛眼
渗出冷汗
弓曲前蹄 跌落
兴奋 惊恐 危险
-
虚惊中只会喊妈妈
没有哭 爬上树
松树皮剥落 一阵骚乱
片刻已挂在树枝上晾晒
江南苍劲的斗牛图 掩卷
抵足 欢跳 呐喊
-
顷刻 一头公牛失足
跃下土坎
仿佛鹰犬追捕的猎物
倏然逃窜
惊喜从松枝上坠落 追赶
跌跌撞撞的牛铃声
迸碎在山林原野
-
系上牛绳
依然把犄角缚弯
宽阔的牛背上
躺着一个野性的梦
嗨嗨嗨地追赶着夜
掀开妈妈的对襟衫
栖息在母亲温暖的心田
1988年6月17日
发表在《湖南职教》1997年1月版
《牧归的童年(外一首)》发表在永兴县文化馆《茶花》报上,1988年9月。
(本文系水缘文学(ID:sywxwk)原创首发,作者:刘全胜)
刘全胜,籍贯湖南郴州,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员。已发表或获奖作品逾500篇。长诗《涅槃•新生》于2021年10月荣获第三届“容桂总商会杯”草明工业文学奖(国家级)一等奖。诗集《情意绵绵》获得2021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,并交由云南出版集团/云南美术出版社出版,于2023年3月又荣获“顺德区2022年度最佳文学作品——年度诗歌最佳作品”。《世相——刘全胜小小说100篇》再次获得2022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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